教育焦虑、歧视链与底层互害

范进要和同学去参加乡试，因为实在贫穷，没有盘缠，只能向自己的岳父胡屠夫借钱，结果胡屠户一顿臭骂：“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

在范进中了举人之后，胡屠户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范进因中举情绪波动太大而疯癫，需要胡屠户打一巴掌，吓吓他才能恢复，此时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

范进中举之前，是个地道的底层人，虽然有了初级功名，但是并没有相应的权力，因此没有改变自己的现状。初级功名只是撬开更高级共鸣的砖块，这个时候被有钱的胡屠户瞧不起。胡屠户只是个屠户，杀猪为生，是个猪肉贩子。在古代社会的等级中，妥妥的底层和社会边缘人士。但是不要忘记，权钱相通，有钱意味着可以买通权力，因此对范进的歧视是有道理的。

及至范进中举了，有了功名权力的可能，终于跻身权力阶层，此时和胡屠户的身份等级已经颠倒，胡屠户的态度转变可能就是胡屠户一贯的生存之道。

我们可以看到，胡屠户的改变是随着范进身份和权力的改变而来。此时胡屠户不再伤害和歧视范进，而是谄媚于他。我们会发现底层互害的模式背后是歧视链。只要你在歧视链的底端，你的上一端就会歧视你。而歧视链底端的人，却必须通过依附、谄媚、放弃尊严的模式来回应上端。这就是为什么范进虽然一大把年纪，家里揭不开锅，被岳父百般凌辱和歧视，也要考科举。只有科举成功上岸，才能在歧视链上上一个段位，才能歧视更多的人，而不是被更多的人歧视。其实，在我们的文化中，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等等改变命运，改变身份和成功出位，都是为了不被更多的人歧视。所谓的功成名就，不过就是能歧视更多的人而已！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士农工商是一个传承了几千年的歧视链条。学而优则仕，这是我们几千来的职业歧视链的顶端。当然在仕当中，也有着歧视链，这个链条就是以皇帝为中心，向周边辐射，越是距离皇帝近的，越是在歧视链的顶端，越是距离皇帝远的，越是居于歧视链的末端。这个歧视链中，同样是互害的模式。居于高端的歧视距自己之下的，所以没有人愿意“久居人下”，总是想着做“人上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几乎成为我们的人生哲学。何为人上人，就是居于歧视链顶端的人。

尽管我们的传统文化一直把农置于工商之上，但是实际上农是地位最低的，因为农要承担大部分的税收，而且距离权力最远，而商因为流动资金充裕，可以与权力交通，因此商反而处于工和农的上端。在笔者小时候，农村读书的最大目标就是跳出农门，改变农民的的身份和阶层，跳到城市去吃国家粮，成为仕的一员。

这种歧视链一直延续到今天。今天的考公热，和当年范进中举的心态并无二至。我有些同学，为了考公，可以专职备考持续数年，直到考上那一刻，抱的香车美女而归，一下子翻身，成为歧视链的顶端。

这种力争歧视链上游的模式，在我们的教育中也是常见。家长逼着孩子学习，那些驰名中外的高考工厂，那些被大家热议的衡水模式，那些小镇做题家，都是这种科举心态，他们都希望通过一种残忍的努力，把自己变成学习和做题机械的方式，来改变自己处于歧视链底端的命运。一个孩子一旦考试失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旦考试不好，父母就会焦虑万分，他们害怕孩子将来会处于歧视链末端。

歧视链本身是一种互害模式。处于歧视链顶端的人，意味着距离权力更近，更能得到资源，而那些居于歧视链末端的人，意味着他们要想获得资源，就必须对居于歧视链上端的人谄媚和放弃尊严地讨好。同样面对居于歧视链相同地位的人，则相互伤害、排挤。只有把他们不择手段地排挤出局，他们才能得到资源。

古代官商一体，不论是著名的晋商还是徽商，都是以官为本位的。就是近代辛亥革命之际，中国的实业家和商人，大多也是出身于官僚、买办和士绅阶层。而底层呢，我们看到孔乙己专挑尼姑、外乡人、吴妈这些底层人欺负，而面对赵家人这些居于歧视链顶端的人，则只能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放弃尊严做牛做马。而拉车的祥子，何尝不是如此，他积累的财富屡屡被抢，都是同一阶层的人所为。而他也只能居于歧视链底端，被人欺负。

今天，我们依然可以说，有哪些企业不是依靠着放弃尊严地谄媚于官员获得项目和审批，又放弃尊严地讨好对方，获得合同。而对待自己的员工，又有几个企业会不压榨。不要忘记九九六和不休止的加班，不要忘记累断腿的外卖员的算法。我们的社会，本身不是一个自由平等竞争的社会，我们没有独立自主和自由的文化传统，我们有的只是不断放弃自我的卑怯心态。它通过对上讨好，对下互害的模式，来完成整体的社会控制。

这几天，天津中学生接连跳楼的新闻，引起热议，他们为什么选择自杀？我想这与我们的教育不无关系，我们教育的目的有史以来不是教导人成长，而是教人怎样居于歧视链上端的技术。然而，歧视链上端的位置总是有限的，因此上位的竞争十分惨烈，高考和中考都是独木桥，这种被歧视的压力，最终压垮他们尚未成熟的心灵。

我们什么时候能做自己，能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能做一个不再靠考谄媚和讨好的方式来获取成功和资源的人，能抵达不再互害而是相互尊重的社会状态？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看到很多人的抗争，比如维护自己的权利拒绝无休止的不合理加班，躺平来拒绝被收割。这是社会的成长。成长中必然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