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两位河南传道人的选择：一个走到城市更新，一个继续留在农村持守（下）

现实世界中，有许多差异，城市和农村就是其中一种。有人说，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无论是经济模式、人际关系，还是风土文化等，都有许多鲜明的差别。过去10多年来，中国经历了深刻的城市化进程，也深远得影响了中国教会的发展和转型。

上个世纪70-80年代，中国教会经历了文革后的第一次属灵大复兴，尤其以河南、安徽的农村为主。而90年代后期开始的城市化和民工潮等也让不少农村教会的传道人和基督徒一同涌向城市。就如中国的城镇化不得不面对城乡二元之间张力带来的撕裂与矛盾，许多默默无闻的传道人和基层牧者们也经历着“去与留”的选择。

日前，基督时报邀请了两位同样来自河南的基层牧者分享他们的信主与服事的过程，这两人都是1960年末出生，现在都是还不到50岁的年纪，是同辈；也来自河南一个地区，是同乡；彼此还曾经是同学，相识多年。同时，二人都是在1990年代后开始服事，在农村教会服事10多年。

两人站在你面前时，说的也是同样的河南口音，虽然一个瘦、一个胖；一个声音柔和、一个语音洪亮，但都是乡村老百姓那种很老实的脸庞，眼神也同样泛着温暖。

除了这些相似之处外，两人最大的不同是：面对着城市化的转型，一个选择了走到城市牧养教会也更新自己，一个选择了继续在老家的教会持守并牧养他的乡里乡亲。

他们各自说起了自己的信仰与服事的故事，以及各自选择的原因。同时，一个走入城市的农村传道人面临怎样的真实挑战，一个在农村继续持守的传道人又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他们也都朴实无华的叙述出来。

本文也尽量完整地呈现出他们的分享，希望在这样的平实之中让人了解到更多时下基层传道人的真实现状，以及更多关注和关怀这个群体，尤其是那些农村教会背景的基层牧者们。

就如同样是一位河南基层牧者在他的一篇题为《去与留——对农村传道人现状的思考》中所写的：“其实，去的人，都有着自己合理的理由。留的人也都有着自己的坚持。我们应该做的，是尽可能地理解他们。不要一味苛责。农村传道人本身已经很苦，但上帝却也没有忘记，一直在给他们加力量。”

(续：【专访】两位河南传道人的选择：一个走到城市更新，一个继续留在乡村持守（上）：D弟兄的故事）

L弟兄的故事：

我生在一个基督徒的家庭，我的母亲也是出生在一个基督徒的家庭。我的外祖父那个时候是海外传教士按手的执事/牧师，只不过那个时候是安息日会，我母亲到了我们的时候，开始从安息日会出来。

可以说，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基督徒家庭。当时我们姐弟4个，我的姐姐就是因为那时比较贫穷，患了脑炎，青霉素不足所以就造成了智力不足。我排行老二，在我很小的时候——感谢主——我就和妈妈一样成了基督徒，但是在服事主的这条路上也可以说就是：苦难在伴随着我。从小开始，我就经历贫穷。

其实我应该是个大学生，或者说1986年高考的时候考个师范成为教师是没问题的，不过我没走这条路。我的父亲是个教牧人员，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服事了。改革开放后他就在我们那里建立了2间教会。我们姐弟从小就跟着父亲一起服事。

我知道圣经特别珍贵，因为那个时候圣经都在文革的时候被抄走了，所以我们就借了一本圣经，把四福音书、使徒行传、诗篇这几卷书都抄下来，抄下来之后我们就给别人讲。那个时候农村信徒都比较少，我们就在煤油灯下面给大家读一段圣经，给大家讲。虽然我们不是很理解，但是一读圣经就有亮光。

1980年的时候开始印圣经，等到我们河南这边拿到圣经的时候就是1982年，我们有了圣经就高兴得很。1983年因为受到李常受呼喊派的牵连，我们又一次被打击，圣经都抄走。

抄走之后——感谢主——我认识一位南阳的同工弟兄，最后他带着我去了一趟广州，买了那个牛仔包去拖海外奉献的小本圣经，我们有多少能力就多大能力去背。那个时候我也就还不到20岁，我知道弟兄姐妹们渴慕圣经，我就跟着去广州背圣经，背了之后我们就把圣经分给渴慕的人，这就是最初圣经的来源。从那个时期我们就接触了南阳家庭教会的服事，不再是三自教会的服事。

1986、1987年农村教会特别复兴，到1990年也可以，从1992年逼迫就来了，一直持续到1997年。那个时候我们聚会就没有宽敞的场所、受限制，周日上午不能公开聚会，就临时通知改为周一晚上在家中聚会。

我1996年到我女儿出生，1995年我们聚会时我们家再一次被抄，我的父亲我的姐夫都被抓住，在狱中度过40昼夜。

其实我不想再提那段时间的故事。那时我是最年轻的同工，但是我知道有上帝特别的保守，给我异象引导我们前面的道路，到最后40天的时候出去了。刚开始很痛苦，然后知道可能不出去的时候为家人担心：我的女儿刚出生，我的妻子刚做完结扎手术，我的父亲和姐夫都在狱中。当时想要判就判吧，外面的弟兄姐妹说我们相近一切办法让我出来，家中的弟兄姐妹凑了3000块钱把我释放了。

那个时候是我们河南教会最苦难的时候。感谢主，我知道神把我放在那个环境中有他的美意，就好像农村收了麦子要打麦子、麦粒才出来。

我那个时候很痛苦，祷告时候一个声音说：弟兄，你的爱心在这里，我会服事你的家。我说：你把我放在这个环境中，你得让我明白你的旨意。这个声音说：所罗门王拉车的马和野马有什么区别？这句话出现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所罗门王拉车的的马比较顺服，他是拉着王的。所以我在狱中学会了委身。

当我去了拘留所的面，我不怕公安审问我，而是监狱里面的犯人，他们是不问时间、也没有轻重的。40天的头一天我是凌晨半夜进去监狱。一个犯人问我：你是违了什么法进来的。我说：我没做坏事，我是基督徒。对方说：你是冒牌的，基督徒都做好事，为什么国家抓你们呢。我当时给他讲，他也不明白。之后，他就整了我一顿。他让我把秋裤脱下来蘸着水拖地，让你拖完一遍又一遍，他就是折磨人让人听话。那个时候我才29岁，本身体格就好很有力量，他就害怕我在里面之后不听他们的使唤，所以先给一个下马威。让我拖地板我就拖，第一，我学会了做仆人。

第二，以前我吃饭是很挑剔的人，别人做的饭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吃，监狱里面没有什么吃的，那个时候早起一个馒头，一碗可以照出来脸的稀饭，就是那样。那个时候我年轻，体格很好，饥饿是个最大的拦阻，感谢主，每次晚上我特别难过，因为我特别饥饿。从那次牢狱之后，我开始珍惜每天吃的食物，吃的时候我不再挑剔，学会什么样的饭都可以吃。

第三，叫我学会了怎么服事人、顺服教会的长者。因为你在牢里面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物说话你都得听，不听就打你整你。

我觉得在那个环境中，总而言之上帝让我学习了这三个功课，他是为了之后使用我而预备了那样的特殊的环境。

在里面我被提审了五次，第一次是对我的个人调查，等到第二次就开始问圣经的来源。当时都是非卖品的海外圣经，我们不能说。他们就打我，打的时候神给我智慧，我说：是我买的。问我在哪里买的，我说在X市的教堂买的，我说X市的教堂的圣经比较便宜，但是没有了，我失望回来的时候遇到两个姐妹，一个个子高比较瘦的、一个个子矮比较胖的，他们问我：“弟兄，你是不是信耶稣的。”我说我信，他们就问我需要不需要圣经，就给我看他们手里的圣经，我看虽然排版跟教堂的不一样，但是我之前读过圣经，看内容知道是真的，一字不错，并且他们说一分钱不要，只要信耶稣就把圣经带回来了。

总而言之，这个事情就过去了。

其中我还遭遇了皮肉之苦。有次打的比较狠，用的是摩托车的钢丝打，可能上帝在那样的环境下特殊的训练，他不是打在我的身上，而是打在我的脚上，当时血就流出来，他看我的脚被打伤了流了一滩血，就给自己找了台阶说好这次就这样吧。10天后又提审我一次，那一次不用钢丝绳，就是让你面朝墙，不是公安，是公安下面的人把自己的皮鞋脱下来打我的头、我的肩膀。按照我的记忆来讲，至少我有200下，我觉得我的脸和肩膀要肿起来，我在被打的时候一直祷告：主啊，你是我的帮助，你是我的帮助。等我回到监房的时候，我问一个弟兄说，你看我的脸怎么样，那个弟兄说：上帝爱你，你的脸如同摩西下山的脸，有耶和华的荣光。神没有让我的脸和肩膀肿起来。

后来我听说我的案子已经定了，我要被判3年，我已经晕了：我还有父母、孩子。当时有个同工安慰我说不用担心，我们一起祷告。然后他告诉我说：上帝会释放我的。这个时候已经一个月了，我说：“主啊，已经一个月了，什么时候释放我呢？”我里面有个声音说：“40天。”到了39天也没有释放，到了天亮，就是40天整，家里面的弟兄姐妹凑了3000块钱把我释放出来了。最后，好几年我才把这3000块钱换掉。

从我服事主一直到今天，苦难没离开我，但是这些苦难这些环境都是对我有益处的，如果没有这些苦难，我跟神的关系没有这么好，我的根基没有这么稳固，信仰没有这样清楚，一路走来还是神在眷顾。

在服事主的过程中的，我也经历了保罗所经历的，比如说盗贼的危险。

2000年的时候，一次我去看望一个弟兄，临走时给我30块钱让我帮助他在市里面买点药，那是11月的时候，5点多天都黑了，走在半路上突然出现4个人，拿着棍子、绳子、尖刀，还有松灯，用明晃晃的松灯照我然后用棍子打我的自行车，之后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一个传道人。”
“有钱没有？”

其实我没有钱，只有30块给人买药的钱，他们说拿出来，然后翻我的包，里面有圣经和笔记本。我当时被他们棍子打的起不起来，但是我祷告、然后神给我力量让我站起来，我扶起自行车然后骑回家去，回到家就赶紧让我家姊妹给我把裤子脱下来，当时有水有血都凝结在棉裤上，一拽就都会撕到皮肤。我家姊妹看着都哭。

我之后告诉同工们说：如果出去探访晚了就不要回来，第二天再回来，如果晚上回来要结伴回来。

后来，农村教会衰落、城市教会兴起，我之前的老师们一个个去城市发展，也有老师说我如果去城市发展早就不一样了，我知道神给我的使命是继承农村最艰苦的，我现在和同工们一同带着周围的教会们查经祷告，我们也在镇上租了地方做教会。

一路走来我感到经历过很多苦难，但是我知道神的恩典大过这些。

我很感恩的一点还有：人毕竟是人，有软弱，当我在狱中忍受苦难时，我就跟神说：“我不能在把自己的儿子奉献给主，我不想让我的儿子承受这样的苦难。”——感谢主，出来之后神改变了我的心意，现在我的儿子也是服事神的。我告诉他说：愿从你奶奶，到你爸爸，以后我的后裔都是神的仆人和使女，他听完之后很乐意去读神学。

这些事情我不想再谈，我想忘掉这样的事情，但是有些牧者说：你的见证可以我们回去在安逸的环境下更爱主。

圣经说：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宣教士的血是福音的种子。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还有使徒们，还有很多前面的宣教士们都是走的这条路，现在环境好了，但是环境好是好，这样的精神不能丢。

基督时报：您为什么选择继续留在农村，而没有选择去城市里面？
L弟兄：我知道一些比我素质好，比我讲道好的同工去了城市，但是他们变质的很多——这是我的看见，不代表全部——他们到城市再回到农村之后，都不想给老太太们、农村的人讲道，感觉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这是我的看见。

第二，我还有一个老父亲，他与我同坐监同受苦难，在监狱里面我们住在隔壁，放风的时候他的馒头都没有舍得吃，用方便面的袋子包好投给我，我的妈妈2009年去世，她去世前跟我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爸爸，他一辈子为主，年老的时候希望有人照顾”。现在老人已经年迈了，不能随便动荡搬家，我要尽儿子的本分。

第三，我看到农村教会的弟兄姐妹很渴慕神的话，他们不能出去，但他们很爱主，本来我就是一个农村人，我离不开他们，我们在一块聚会赞美很和谐。

第四，我也没有受过高等的神学教育，一个农村孩子去到城市也有不适应的地方。

第五，我也曾经和同工们去过内蒙宣教和建立教会，在那里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他们那边很渴慕，但是我们的资金有限，我们就回来了，宣教和建立教会需要资金的支持，但是我们农村教会没有那个实力，我们就只能回来了。我是联结方面有恩赐的工人，还有教导的恩赐，一般我们建立了教会就交给当地。

基督时报：牧养农村教会面临着怎样的挑战呢？
L弟兄：服事农村教会的弟兄姐妹要有为父为母的心，急躁也不行，只有把圣经慢慢的给他们讲，教导他们明白。虽然他们学问没有多少，但是很渴慕，很爱主。哪怕只有一块钱，五块钱，也是尽力去奉献。

基督时报：怎么能够更好的帮助农村教会的基层牧者呢？
L弟兄：有一些牧者是选择留下来。

怎么能够更好的帮助，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其实说句心里话，我们也不需要过安逸的生活，我们也不需要穿名牌衣裳，或者买高档家具，我感觉到要想更好的服事农村教会，需要给我身边类似我这样的同工有一点补助，最起码联络信徒用的电话费、探访服事用的摩托车油费、还有农村家乡里乡亲娶个亲的时候随个礼，这些问题解决了就都没问题了

基督时报：这些一个月算下来需要多少钱？
L弟兄：一个同工一年总共5000块钱就够了。

基督时报：现在教会会给同工们工资吗？
L弟兄：没有，给不了。现在农村青年人、中年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老人和孩子，我们教会也算是比较正常聚会的教会，40人，一年的奉献也有2000,3000块钱，也解决不了问题。

我为了生存，我和我家姐妹就只能承包土地，多种一点地。你想，我们那边承包土地一年一亩500块钱，给人家500，一亩地一年卖粮食1000多块钱，去掉一些农药什么的，一亩地还剩500-600块钱，像我们2口子一年种30亩地收入2-3万块钱，供应我的儿子、女儿上大学，所以只是保住他们的基本开支，剩下的只是凭着信心走了，有自行车就骑自行车。

一般农村的同工都是这样的情况。我也有一些同工是儿子和女儿结婚了，就没有多少开支了。特别是我这样的上有父母下有儿女，比较艰苦些。儿女都结婚、自己养家了，就没什么负担了，只要一个月50多块钱的手机费、100多块钱的摩托车油费，200-300块的随礼，也就400-500块钱。

但是我们服事到今天，也不想给教会有什么负担，本身我的一生就经历很多苦难，我就是在苦难中长大的，这些艰难在我身上不是什么问题。

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俺家姊妹，他跟我同风雨同苦难，将来在主面前一同承受冠冕。

（本文为基督时报独家稿件，由笔者根据采访内容整理而成。文中观点仅代表受访者立场，基督时报保持中立。欢迎个人浏览转载，其他公众平台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