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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体版《天堂沉默半小时》代后记

作者: 王怡 | 来源:王怡的麦克风 | 2010年11月11日 08: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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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沉默半小时:电影中的信仰寻思》(繁体版),2010年7月台湾宇宙光出版。

我一直琢磨这个话题,给人类的精神世界带来颠覆性影响的,有一群牧师的孩子。他们小时候跪在床边,为祖母的疾病、父母的离异或一个热切的愿望祷告。得不到回应,就走往怀疑和悖逆。他们一生大多孤苦伶仃,总是孤独、傲慢和凄绝,尽管他们未曾宣称自己的思想是一种福音,但奇怪的是,那些使他们一生飘零在劳苦愁烦中的声音,却仿佛另一种布道,深深打动了这个世界,直到怀疑成为怀疑者的信仰,悖逆成为悖逆者的偶像。

例如:奠基了近代国家哲学的牧师之子霍布斯,在俄罗斯大地撒播革命谬种的神甫之子车尔尼雪夫,创始近代社会学的拉比之子涂尔干,创立实用主义哲学的牧师之子詹姆斯,以泛神论和神秘主义著称的牧师之子、也作过牧师的爱默生。或者,再算上牧师的孙子卢梭,牧师的弟弟伏尔泰。以及另外两位,尼采和伯格曼。他们的父亲都是路德宗的牧师。他们的作品魅力、心灵苦楚,和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生活,也极为相似。两个牧师的儿子,花了一辈子力气,去否认上帝。又费了一辈子力气,去抗拒虚无。最后剩下的一口气,将自己从尘世中放逐。

28年前,伯格曼把自己流放去了费罗岛,从此与世隔绝,也几乎与电影隔绝。瑞典是千岛之国,当年康有为流亡斯德哥尔摩,买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岛,也打算在那孤零一生。20世纪的电影史上,伯格曼堪称大师中的大师,遭遇世人顶礼膜拜,他却反复谈及自己一生“彻底的失败”。

举凡家庭、爱情和信仰,在他的电影里,都荒凉犹如“狼之时刻”。在自传《魔灯》中,他说,“我的罪恶多得数不清,我决定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人,来弥补人生的失败”。伯格曼遁入艺术,借人造的美,与上帝辩论。“我不信任何人,也不爱任何人,我只关心自己”。

这位不爱任何人的导演,一生结婚五次。60岁生日那天,他的第五任妻子邀请他9个子女来家里。那是伯格曼第一次见到全体后裔,他却大部分都叫不出名字。

弟兄姊妹彼此也不相识。这位牧师的孩子,对自己的孩子们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一个孩子反驳,“不合格的父亲?对不起,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父亲”。

伯尔曼离世的那一周,我再观摩了他的《第七封印》《处女泉》和著名的《沉默三部曲》。他在童年,去教堂听父亲宣讲基督之爱,回家却见父母形同陌路,家人彼此怨恨。后来,母亲的婚外恋拆毁了这个家,他幼年的信仰就此破灭了。18岁那年,哥哥自杀,妹妹堕胎,他煽了父亲一耳光,离家走了。从此,爱对他来说,成了一座奥斯维辛。

到晚年,伯格曼仍与哥哥妹妹活在敌意与疏离中。1957年,他拍摄《第七封印》时,几乎再被信仰抓住了,又被怀疑死死套牢。他说,“我夹在信靠和怀疑两种念头之间,进退不得”。就是这个进退不得,使《第七封印》成为电影史上描写受苦魂灵在地狱门外徘徊的一部伟大作品。十四世纪的欧洲,骑士布洛克十字军东征回来,目睹家乡骷髅遍地,瘟疫横生。他在旷野上行色匆匆,与现身的死神下棋,想从他那里捡点时间,就像狗捡吃桌上掉下来的碎屑。

这时的伯格曼,或许是一生中最接近指望的时候。布洛克就像伯格曼的化身。大地的坍塌,使他怀疑天空的坍塌。仆人琼斯,却对主人的忧愁浑然不解,一路上唱着类似“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的小调。

对琼斯来说,幻灭是一竿子到底的。布洛克踱入教堂告解,喃喃微语,说为什么上帝躲在无用的应许和看不见的神秘中,为什么他不以“一种精确的方式”显明,以直面的方式临在呢?其实是伯格曼的灵魂,在这个角色中呼喊,“我不要信仰,我要知识;我不要猜测,我要事实”。
在某种意义上,布洛克也如我灵魂中某个部分的墓碑。理性主义的怀疑,犹如希腊的大理石殿堂,如何叫一块石头都不留在另一块石头上;又如一滴陈年老醋,如何才能够滴入大海呢。

在路上,布洛克遇见一个大篷车马戏团,小丑约瑟、妻子玛丽亚和他们的儿子迈克一家。这显然是对逃往埃及途中的约瑟、玛丽亚和耶稣一家的隐喻,暗示着上帝的“道成肉身”仍在大地上继续。

伯格曼以少见的温情镜头,描绘这家人在颠沛流离中的喜乐。这喜乐和琼斯的不同,不是投靠肉体的愉悦,而明明住在灵魂的安息和丰盛里。我的朋友景凯旋,研究东欧文学。最近他对我说,原来贝多芬的《欢乐颂》就是自由颂,也唯有欢乐颂才是自由颂。因为没有喜乐,哪来自由。《人权宣言》的缺陷就是它不能创造喜乐,所以只有《人权宣言》是不够的。

我说,景伯伯的儿子景凯旋,你是有福的。因为你精巧的头脑,就像雅各粗壮的大腿,被上帝摸了一把。可怜许多知识分子永远傲慢地以为,自由只是自由的痛苦,自由就是自由的怀疑。

黑白画面,有一种超现实的现场感。布洛克和约瑟一家坐在草地上午餐,他看着自己的手,发现生命中的恩典,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对玛丽亚说,“你看我的手,它还能动,我的血液在里面流淌,太阳还在头顶。你在微笑,迈克已经睡着了,约瑟弹着自己创作的赞美诗,这一刻我永远不能忘记”。

陪过我许多光阴的伯格曼啊,难道你89年的生命里头,就不曾有过这美好的、将一切怀疑都搂在怀里、一切战栗都归回安息、就像父亲搂着孤儿的时刻吗。

在《处女泉》中,三个流浪的歹徒,摧毁了一个敬虔的家庭。上帝有爱,却似乎无情,上帝在哪里呢?如果死亡之后,一如死亡。信与不信都是深渊。那么住在费罗岛,与住在斯德哥尔摩有什么分别。何不归去,田园将芜;何不归去,老之将至。

然而父亲抱起少女卡琳的尸体,母亲捂住了哭喊的嘴。在卡琳头下,荒漠中冒出一股活泉。这对夫妇跪下,流泪,为一辈子的生与死而感恩。
若非如此,死亡终如夜枭来临,艺术也必如繁花散尽。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处女泉》,独自一人,哭得十分蹊跷。那时,只是盼望本身打动了我,而非盼望的由来。人生若有天上的剧本,人生就足够奇异。因为十年后,你才恍然,知道当初那个夜晚,自己为何哭泣。

紧接着,伯格曼在60年代拍了《沉默三部曲》,上帝的沉默是他反复的追问。最震动我的是《冬之光》。乡间教堂一次主日崇拜,和一天的故事。一个年轻人来找艾利克森牧师,陷入信仰危机的牧师却无法安慰他。出去后,年轻人在河边开枪自杀了。他绝望的诱因,对我来说,仿佛8.0级的汶川大地震,当年叫我险些从椅子上摔将下来。

那个忧忧愁愁的渔夫对艾利克森说,这些年中国越发强大,报上说,他们很快就有原子弹了——我们的神到底在哪里呢?

这令我惊诧的情节,以一种惊骇的方式,叫我看见人类的同源,并生出对这世界的负罪感。这个年轻的渔夫叫约拿,伯格曼改写了旧约的《约拿书》:面对崛起的尼尼微大城,连先知约拿都自杀了。那悔改的福音纵有人传,谁还能听呢,上帝如何能以天堂的沉默,胜过地上一切喧嚣?

当人的欲念呼啸而来,人在什么地方骄傲,上帝就在什么地方沉默。但对愿意倾听、悔改和顺服的人,圣言却从不沉默。这是伯尔曼未曾进入的终点,却是我如今的起点。这么说几乎有些残酷,因为伯尔曼的电影,曾给了我一个真实得惊人的废墟。我在电影世界里的信仰之路,是从他那里拓荒的。他呢,他却把灵魂藏在胶片中,然后扭头而去。

三部曲之后,伯格曼连挣扎都离开了,后半生的片子越发冰冷,仿佛《婚姻生活》中的那句台词,“这世上有什么比夫妻相互憎恨更可怕的事?”

城堡里的晚餐,是最得安慰的一幕。布洛克的妻子在饭前诵读《启示录》,论到世界末日,天上的救主展开第七封印,在审判之前,天堂沉默了约有半小时。

对马戏团的约瑟来说,末日其实是一个温暖的词语,甚至好得无比的企盼,因为第七封印被展开之前,《圣经》如此说,“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他们,领他们到生命水的泉源;神也必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伯格曼终于死了。穿过黑暗的玻璃,或者听见,或者一无所有。我在那个清晨,曾为他暗中不灭的灵魂哭泣。生前他说,“经过死亡,我即化为乌有,穿过黑暗之门。等着我的,全是我无法控制、预料和安排的东西,这对我来说,有如无底的恐惧深渊”。

有一个以上亲人埋葬的地方,叫做家乡。有一个以上亲人睡着等候的地方,叫做天堂。死亡最可怕的,不是拿走身体,是拿走人在身体之上,储蓄的一切意义。人们成群结队地死去,不分贫富、男女、老幼、族群或贤愚。这是最直观的一种平等。甚至不是死亡本身,是死亡的普遍性吓坏了我们。就像贫穷的家庭女教师简·爱,向主人罗切斯特求爱,她说,经过坟墓,我们将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过去以往,我曾和伯格曼一样,在儿子的位分上桀骜不驯,对父亲的职分东躲西藏。因为在大地上,我不曾见过子的典范,也未曾见过父的荣耀。但那个下午,汶川8.0级大地震。我摇晃着进入卧室,靠在床边,按手在一周岁的孩子头上。高层公寓就像船一样荡漾。孩子醒了,望着我,我望着活画在眼前的十字架。就开口祈祷,说神啊,你若带走我们,实在好得无比;你若留下我们,我们的余生,你要拿来成就什么呢。

这样,为什么还要拍电影、看电影、写电影和读电影——除非有一位圣子的位格与典范,在肉身显现了,被天使看见了,被我们经历了,被世界传说着;除非到了最后一页纸,最后一句词,人说,我的灵魂欢畅,我的肉身安居在指望里。

这是最后的一场电影,这是掩卷之时。感谢上帝,我是自己罪恶的幸存者,是被移植在恩典里的残疾人。那天过后,我才真是人家的儿子,又真是人家的父亲。

王书亚2010-6-21修订,结婚13年,孩子3岁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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